六
天色初暗,峭风梳骨。
哑巴从曲直父亲家的楼门洞出来,走出小区,人行道上就是年货市场,按照习俗,这是年前最后一天出摊卖货了,吆喝声、鞭炮声、车笛声混成一片。
“我说,来一碗炒面吧?”厨子手拿马勺,一边磕着锅沿,一边招呼着哑巴,“不好吃不要钱,肉炒、蛋炒都是五块。”
哑巴走过炒面摊,到了马路对面,坐进车里,启动车,缓缓前行。
雪花儿在空中搅成团,大片大片地扑向挡风玻璃,雨刷器开到了尽头,仍然刷不干净。十多分钟后,来到一个小区前,眼前牌楼高峻,又有巨石一块,上面刻着“阳鑫墅园”的金色大字。
这个小区里面有二十余幢小楼,住得可都是河阳县的几十个精英。女人们从牌楼下走出来,趾高气扬,把自己当成人上人。男人们走起路来,大摇大摆,你都能听到两个睾丸碰得叮当作响。
哑巴将车停到远处,徒步回来,掏出门禁卡,刷卡进入,经假山,过曲桥,绕亭廊,踏上曲折小径,到了最深处,又有一栋别墅,坐落高处。
魁魁站在门口,迎入哑巴。
“快来,”王曦坐在客厅沙发上,“喝杯热茶。”
哑巴进屋后,脸上乐开了花儿,噼噼啪啪地打了一阵子手语,把刚才在曲家门外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。
王曦听完魁魁解释,说道:
“辛苦了,今晚歇了吧,你俩上楼去吧。”
王曦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,端起杯子,又放下,如此者三。心里不安,前几次干活儿,是在外地,都很顺利,这次是在家门口,怎么就不顺了呢……王子从楼上走下来,坐到王曦身边,眼睛眨了几个来回,才指着楼上,半晌说不出话。王曦清楚,是魁魁叫她上去。
来到二楼,进入一间小屋,灯暗着,魁魁、哑巴躲在窗帘后往下看,王曦走过去,隔窗往下看,有人站在院子里,仔细辨认,才看出来是厉老六,问道:
“他怎么来了,什么时候来的?”
“不知道,我刚发现。”
厉老六早都来了,一直守在窗外,想看看王子。就在刚才,哑巴来的时候,他躲到一边去了,哑巴进门,他又站回来。
“儿呀,爸对不住你,”厉老六双肩挂雪,两手搭在窗台上,望着王子,喃喃说道,“生下你,是个傻子。”
远处走着两名保安,手电光晃来晃去。厉老六赶紧蹲下身,保安转身走了,他揉了揉腿,捡起脚下的提包,起身离开,走到矮墙处,站到石块上,翻身而过。
魁魁、哑巴也跟在后面。
***
厉老六来到一幢旧楼前,沿着楼梯往上走,楼道贴满了小广告,到了三层,站在门口,听着屋里传出麻将声、笑骂声。
砰、砰、砰,厉老六敲门。
屋里嘈杂声顿消,有人问:
“谁?”
“妈,是我。”
门开了一道缝,烟气冒了出来。
李老婆子伸出头,她脸上的神经都松弛了,五官闭合不严,嘴巴干瘪皱巴,如同杨梅干,一颗焦黄大牙,支在嘴外,小眼睛又灰又黄,怒气冲冲地盯着厉老六。
“你来干啥?”
“过年了,来看看你。”
“不用你看,滚!”
李老婆子嘴角挂着口水,滋溜一下,又吸了进去,正要关门,身后有人喊着胡牌了、胡牌了,李老婆子赶紧回身,见是调笑,嘴里又紧骂起来。
厉老六进屋,关上门。
屋里除了一张电动麻将桌,再没像样的家具了。沙发用了几十年,坐下去,人能陷到底,电视屏幕上粘着干粉条,地上一层烟头,脚踩到上面,简直比地毯还松软。
李老婆子腰椎有病,身体弯成了一把曲尺,只能站着打麻将,要是坐下来,脸儿就扣到麻将桌上了。
打麻将的四人都觉得奇怪,几年了,厉老六也没回过家,怎么今天来了?
一个家伙长相奇怪,嘴巴很小,比眼药水瓶口大不了多少,打出一张牌,转头看厉老六,问道:
“你记不得我?”
厉老六从沙发上直起腰,望着小嘴儿,装出一副傻相,指着自己脑袋,说道:
“不记得。”
小嘴儿一伸手,薅下了厉老六的棉帽子,露出锃亮光头,往后脑勺看,有个核桃大小的坑,伸手摁一下,软塌塌沉了下去。
“啊呀,”厉老六躲开,“疼、疼。”
“疼咋办?”
“打针。”
“是不是打杜冷丁?拿出来看看。”
厉老六掏出一个药盒,小嘴儿看着,笑说:
“我操,你他妈这是吸毒。”
“不是,不是,不算吸毒,我有病,方院长给我开证明,我合法。”
厉老六说的方院长,大名叫方向前,他是胡小缇的丈夫,还是千岭山铝锌矿业集团职工医院的院长。
小嘴儿把帽子扣在厉老六头上,摸牌,失望,扔出,又问:
“脑袋瓜子被谁打了,你真不记得?”
厉老六迟钝地摇了摇头。其实,他不仅知道被谁打了,也知道挨打的原因,可是他不能说出来,说出来就是找死。
一个大耳朵的家伙扣下牌,甩给厉老六一根烟,厉老六伸手,没接住烟,掉在地上,蹲下身,捡起来,点火抽了起来。
小嘴儿一脸轻蔑,说道:
“厉老六,你以前挺猛的,谁敢惹你?现在成这逼样了,给人家看太平房去了,操,这他妈都是命。”
大耳朵看不下去了,对小嘴儿说:
“有意思吗,你欺负一个残废?要是搁以前,老六整不死你!”
小嘴儿的喉结一升一降,想起厉老六之前的事儿,心里怕了。
李老婆子一直盯着牌,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,摸到一张牌,反复掂量,终于扔在桌面上,自我安慰地说道:
“三万,安全,没人要。”
瘦女人坐在下家,笑着,把牌推倒,说道;
“胡牌了,小七对儿。”
李老婆子怒了,从兜里摸出两张票子,扔到桌上,回身盯看厉老六,骂道:
“滚,你滚,扫把星。”
又起了一把牌,李老婆子把牌一扣,进到厕所,她担心有人捣鬼,门也不关,哗哗尿了起来。
小嘴儿正对着厕所,看着李老婆子,骂着:
“真鸡巴恶心,你屁股全都露出来了,不嫌丢人。”
李老婆子颠了颠屁股,起身说道:
“哼!你看吧,就当看你妈了。”
四个人笑着,继续打牌。
厉老六走进厕所,找出抹布、墩布、水盆,走出来,开始打扫卫生。
李老婆子一边打牌,一边骂着:
“你滚,快滚,肏了你祖宗的。”
四小时过去了。
厉老六穿着背心,出了一身汗,累得呼呼直喘。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,就连床单、被罩都洗干净了。他歇了一会儿,又走到厕所,拿起铁刷子,蹲下来,刺啦刺啦地刷着地板。
凌晨一点钟,活儿全都干完了。
厉老六躺在里屋的床上,头一阵阵地疼,摸出杜冷丁,打下两针。耳边麻将牌哗啦哗啦响着,仿佛是火车轮声,恍恍惚惚,他回到了过去。
夜雨初停,地上浊流四散,杂草尽湿。
轰隆隆,轰隆隆,火车进站了,站台开始震动,大灯远远照了过来,杠杆带着铁轮,一上一下,放慢了节奏,哗啦一声,车头停了,十几节货车厢抖了抖,也都停了。
年轻的李老婆子披着雨衣,躲在暗处。
火车司机跳下车头,快步跑进停站楼,押车的人也从车厢里下来,三三两两,扛着枪,也往停站楼跑。
灯熄了,站台漆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
“去看看,”李老婆子小声说,“捡值钱的拿。”
厉老六露出头,他才十二三岁,伏着身体,跑向车头。上去后,翻找着,见有半盒芒果烟,装进兜,跑回来,交给李老婆子。
李老婆子拽着厉老六,摸黑往车厢后走,到了最末尾,咳嗽了一声,张望起来。
铁丝网外,悉悉索索地响着,一男一女坐着平板车上,说道:
“妈,这儿呢,接着。”
一把撬棍扔进来,李老婆子捡起,走到车厢前,正要撬门。
突然,一声大喝:
“你干啥!”
黑乎乎一群人,平地里冒出来,十几根手电筒明晃晃照过来,前面走出一个高个子,说道:
“李老婆子,又是你,你说说,抓你几次了?啊,咋的,还全家出动,铁道游击队呀?”
李老婆子一抬手,撬棍扔到铁丝网外,呵呵笑着,说道:
“马站长,我手里啥也没有,我闲得没事儿,就是来转转。”
马站长拿着手电筒,先照了照铁丝网内外,又照李老婆子,说道:
“哼!你这人,没脸没皮。”
厉老六的大哥、大姐站在铁丝网外,指着马站长,嘴里就捡难听话骂。
李老婆子捡起一块石头,照着儿子、女儿砸了过去,转头回来,抬起胳膊,挡住手电光柱,说道:
“这不,我还没偷呢。”
马站长把手电筒放低,说道:
“厉师傅是个好人。你说你,咋就不给他长脸呢?今天,我要不是看他面子,就让你把门撬开,抓你个典型,你这一家四口,全都扔监狱去。”
雨,淅淅沥沥地又落下来。
李老婆子脸上嘻嘻陪着笑。
马站长用手电照了照厉老六,说道:
“孩子这么小,就跟着出来偷。唉,厉师傅活着的时候,是个要脸的人,老嫂子呀,你将来咋有脸去见厉师傅?”
李老婆子抹着脸上的雨水,吐了一口吐沫,笑着说道:
“哎呀呀,瞅你说的,公家的东西,谁没拿过?谁要是没拿过,我撞死在这儿。马站长,我没本事嘛,当不上官,也没工作,只能带着儿女偷。你有本事,不用偷,人家给你往家里送,是不是,你说?”
“满口胡言!”马站长恼了,“我就不该心软,你好歹不知。”
厉老六跑到铁丝网前,伸手夺过姐姐手里的撬棍,转回身,扑向马站长。
李老婆子赶紧拦在中间,把厉老六推搡开,又踹了一脚,笑嘻嘻地挽着马站长胳膊,拉到一边,干瘪瘪的奶子蹭上去,央求着:
“大兄弟,这次算了,让我走吧?”
雨密了,李老婆子脸上的水一缕一缕往下流。
马站长叹口气,挥挥手,说道:
“走吧,快走吧。”
蓦地,厉老六醒来。
坐在床沿,睁眼瞧,屋外还在打麻将,他擦着脸上的虚汗,缓了缓神,把随身带来的提包打开,露出几个饭盒,里面装着熟食、饺子,饭盒下面是一沓沓成捆的现金。他拿起饭盒,走到厨房,开火,热饭。随后,饭菜一一端到了茶几上。
“吃饭吧。”
四人放下牌,坐了过来。
厉老六打开一瓶五粮液,给几人都倒上。
小嘴儿吃着菜,喝着酒,口中却闲不住,说道:
“厉老六,你行呀!管太平间也不错,死人钱好挣,是吧?还有人送好烟、好酒。”
厉老六不言声。
李老婆子有一阵子不胡牌了,吃着饭,嘴里仍是骂个不休。
瘦女人见李老婆子吃饭也不嚼,扔进嘴里就咽了,说道:
“姨呀,你配上一副假牙,吃饭方便。”
“带假牙麻烦,”李老婆子说,“吃饭还塞牙,我这多好,吃啥也不塞牙。”
小嘴儿夹起一片凉拌藕,不怀好意地递给李老婆子,说道:
“你试试,这个塞牙吗?”
李老婆子笑了,脸上的皱纹比捋平的破报纸还多,接过藕片,塞到嘴里,胡乱团了团,一张嘴,藕片有孔,门牙独大,正好套上。
四人笑得人仰马翻。
这些人的心思都在牌桌上,匆忙吃了几口,放下饭碗,又开始打牌。
厉老六独自喝着酒,靠在沙发上,盯着头顶上的灯泡,看着看着,灯泡变成了太阳。
烈日当空。
蝉拼命嘶喊,它不把肺给喊破了,决不罢休。大杨树下,一阵阵哄闹,一帮半大的小伙子围坐一圈,在打扑克牌。
厉老六已经成人了,嘴唇上冒出一层绒毛,一抬头,见妈骑着自行车,从身边过去了,他鼻子尖,闻到雪花膏味。心想,我妈怎么擦这东西?把牌交给旁人,也骑着车,远远跟在后面。
二人相继进入发电厂,办公楼上架着喇叭,正在广播:
“紧密团结在以华国锋同志为首党中央周围,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……”
李老婆子上到三楼,站在厂长办公室门口,把头发捋了捋,衣服抻了抻,敲门进去了。
厉老六悄悄跟上去,耳朵贴在门上,听到妈说:
“厂长,我家老小子也没个工作,你照顾照顾。”
“你大儿子不是接班了吗?”厂长说道,“厉师傅就一个名额,他要是能死两回,就让你家老小子接班。”
“一碗水得端平呀!”
“怎么没端平?”
“柳芳、黄琴琴咋回事儿,你不是都给安排了吗?我清楚,她俩长得好看,让你睡,你就帮忙。”
“走、走,你出去。”
“你看,我又没工作,老厉一点点抚恤金,哪儿够四张嘴吃嘛?”妈的语气先是恳请,后是威胁,“你要是不帮我,我不走,不信你试试看。”
“嗬!要干啥?”
屋里没了动静。
突然,厂长慌张地说道:
“干啥?哎呀!不成体统,你……”
厉老六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,赶紧到对面房间,搬来椅子,踩上去,透过小窗口看,见妈把裤子褪到了脚踝,小腿细瘦,大腿也没肉,再往上,一团污糟糟的毛,妈又把上衣撩开了,露出两个干瘪的奶子。
厂长站了起来。
妈大概是知道自己奶子塌了,便用手托着,两团肉从指头缝里掉出来,像是过软的发面,怎么也兜不起来。
厂长一手捂着眼睛,一手拿起电话,吓唬说道:
“你再不走,我通知保卫科啦!”
李老婆子扑到厂长怀里,按下电话,抓起厂长的手,先往奶子上揉,又往那团毛上蹭,说道:
“你要是嫌我丑,不睡我,那我跪下,你帮我嘛、帮我嘛。”
厉老六眼看着妈跪下去了,厂长上前拉住,不让跪,妈顺势一扯,把厂长拉倒在地,两人滚在一起。
“厂长,你是好人,看在老厉份上,可怜可怜我家老小子。”
厂长骑在妈身上,哈哈笑了,巴掌扇着奶子,说道:
“你看你丑的,把我吓死算了。起来吧,你家老小子的事儿,办不了,有政策,我无能为力。”
厂长一抬头,看到厉老六,愣住了。
厉老六跳下椅子,一脚踹开门,冲到厂长面前,把他压在桌上,两手掐着脖子,骂着:
“我掐死你。”
李老婆子一边拉扯着厉老六,一边提裤子,拖拖拉拉了半天,人没拉开,裤子也没提上。
厂长脸儿变紫了,眼睛凸出来。
李老婆子没辙了,张嘴就是一口。厉老六胳膊生疼,喊了一声,松了手。李老婆子急忙扶起厂长,揉胸捶背一番。
厂长缓过来了,张大嘴,面目惊恐,说道:
“兔崽子,你等着吧,保卫科抓你。”
厉老六和厂长中间隔着李老婆子,他冲不过去,急得在屋里转圈找家伙,骂道:
“我今天杀不了你,等我从大狱里出来,操你老婆、操你女儿,操完了,再杀你全家。”
李老婆子劈头盖脸地打着厉老六,连拖带搡,赶出了门。
厉老六站在门外,听里面动静。
走廊里,陆陆续续有人走动,有人要进厂长办公室,见厉老六面目不善,又走开了。
门开了,李老婆子把厉老六拽进去,说道:
“行了,下个月上班,好工种,钳工。来、来,给厂长鞠个躬,快滚吧,滚、滚回去。”
厉老六两腿一阵子痉挛,又醒来,屋外还再打麻将。
李老婆子手里捏着一张麻将牌,扭头看着里屋,骂道:
“滚,滚吧,扫把星。”
厉老六起身,把提包塞进被窝,走到大门口,看了李老婆子最后一眼,关门走了。
***
寒风大作,碎雪似铁。
厉老六慢慢地走着,一路上,无人迹车行,冷冷冥冥,竟不似人间。
到了医院大门口,又往前,沿着围墙走,觉察到身后有人,转头一看,是魁魁、哑巴,他懒得搭理,又往前走。
距离太平间不远了,到了医院后门,面前站着两个医生,一人喊道:
“厉老六,咋不接电话?”
“没听着。”
医生身后停着一个担架车,上面蒙着白布。不用说,里面是遗体。医生把交接单递上,说道:
“没救活,是个外地人,把车开到沟里了。你抓紧,连夜把人弄干净,家属明早赶过来。”
厉老六签过字,推着担架车,进院,关门,到了停尸间前,两手环抱尸体,放到铁床上,揭开白布,见腹腔开裂,肠子流到胯骨上,胳膊耷拉着,骨头支棱在外。
“唉,你说你,非要抢在我前头死,”厉老六打开柜子,取出化妆盒,把酒精、针线、棉纱、化妆品一一摆在手边,“老伙计,我伺候你。”
死人双眼睁着,盯看空中。
哑巴翻进院子,站在停尸间门口,看着厉老六。
厉老六转回身,看着哑巴,笑了笑,说道:
“哑巴,你信不信?我真不是怕你们,我活着吧,就是受罪,我早都想死了。哑巴,你活着有啥意思?”
哑巴觉得活着挺好。
厉老六拿起一管502胶水,扒开死人眼帘,挤出胶水,用手揉揉,一松手,眼睛闭上了。最难弄的就是肠子,塞进肚子,又流出来。厉老六有办法,拿起剪子,咔嚓嚓剪断,塞进去。然后,他一手捂伤口,一手缝合,缝好后,酒精一泼,血水洗掉,再一看,针脚绵密紧合。他把铁床推到墙角,手拿淋浴喷头,把遗体细细洗了一遍。
厉老六累了,歇一会儿,点上一根烟,抽了起来。他看了一眼哑巴,二人谁也不理谁。抽完烟,又给尸体化妆,他干活细致,先做脸部按摩,再刮胡子,又抹大宝美白霜,涂口红。左右看看,见死人面目安详,这才心里满意,盖上一块新白布,关门出来。
抬手推开哑巴,走向耳房。
回到屋里,关紧门,把两个煤气罐并在一起,开关拧到头,喷口呲呲响着,气儿蹿出老远。厉老六坐在床上,愣了足有五分钟,这才躺下,从枕头下摸出一盒杜冷丁注射液,里面尚有七支,一针一针全都打到血管里。
厉老六手里捏着打火机,心想,煤气放干净了,再摁下去。
药劲上来了,厉老六先是幻嗅,随后是幻视,鼻子闻到蛇腥味,眼睛看到一窝窝、一团团蛇在涌动,爬到脸上,吐着分叉的红信子。
一切都在旋转。
墙壁打开了,天花板飞走了。
厉老六的眼眶、鼻子流出血,不疼,反而很舒服,身体漂浮着,旋转着。天上有一个个小太阳,红红闪闪,落下来,掉在身上,一点也不烫人。
哑巴早已跳出大门,拉着魁魁远远跑开了。
厉老六觉得头和身体分家了,胳膊、腿、头都飘在空中,拿打火机的那只手飘远了,他急了,张嘴大喊:
“摁呀、嗯呀!”
那手颤着,就要按下去。
围墙外,有一株槐树,长枝伸进围墙,贴在耳房后窗口。奇怪的是,腊月寒冬,枝干上却生长着大朵大朵的黑花苞,花瓣微动,幽秘丑怖,蓦地,黑花苞一抖,挪动着,原来,这些黑花苞都是乌鸦。
乌鸦嗅觉灵敏,闻到了煤气味,不安起来,挤挤挨挨着。
一只大乌鸦,歪着脖子,黑眼睛瞪得溜圆,往窗里看,厉老六按下了打火机,一瞬间,大乌鸦两目赤红,它绝望地“呀”出一声,展开了长长的翅膀。
一声巨响,窗户掀掉了,火焰腾吐而出。
群鸦乱噪,满空尽是羽翼振扑之声,毛羽遇火而燃,一团团火鸦,飞了起来,又落下。
厉老六死了。
明天,人们会谈论他,再以后,人们也会很快忘记他。
人们会说,他死于自杀,甚至有人会说,厉老六这辈子做得唯一一件好事儿,就是他死了。他打架、吸毒、坐监狱等劣迹,众所周知。而且,不久的将来,他杀过三个人的罪行也将暴露。这么坏的人不死,天下还有公理吗?可是,没人愿意讨论,如此一个可供人性博物馆展出的丑标本,是如何被塑造出来。
自杀,是多么可疑的一个词。
人们日常使用的语言,只是陈述着表象,不仅没有揭示真相,反而遮蔽、扭曲着真相。然而,语言又是什么?语言是思维,是思维的外在形式。也就是说,人的思维总是肤浅的,而不愿意更深一步去探究事物内部的可能性。
在所有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中,自己杀自己,最为反人道。对于自杀者而言,活在人间比进入坟墓更痛苦,或者说,坟墓比人间更好些。
自杀,是被自杀、是他杀,是一场谋杀!
七
这一夜,曲直想着于薏薏,内心歉仄不安,辗转难眠,隔上半个小时,便从床上爬起,来到走廊抽烟。胡小缇家中声音,以为是于薏薏要连夜回北京,赶忙掐灭了。不料,却是方向前出来,便问道:
“方哥,这大晚上的,您这是干嘛去?”
“医院着火了。”
方向前五官整齐,身板挺直,如果脸盘小些,算得上是个标致的美男子。
“穿好,”胡小缇跟出来,递上大衣,“别冻着。”
看着方向前提着大衣,匆忙下楼,曲直、胡小缇回屋坐下。胡小缇也不知道具体情况,只说医院来了个电话。二人放心不下,商量后,穿上大衣,也往医院跑。
大路上,救火车鸣笛而过。
小区距离医院不远,跑到医院大门口,脚下乏力,二人喘息着往前走,站在围墙拐弯处,往前看,一柱黑烟冲天而起,久聚不散,红光隐隐。
“太平间吧?”
“是。”
“别的地方没事儿吧?”
“不知道。”
曲直脚踩厚雪,觉得有硬物,脚下一碾,捡起看,是个螺丝刀,扔下后,又随胡小缇往前跑。
这是一条窄路,右边墙,左边沟,两辆救火车慢慢往前挪着,二人很快超过了救火车,一股子橡胶燃烧的刺鼻味顺风而来,车上跳下几个消防员,手拿消防斧,大步前跑。
太平间大门紧闭,地上扔了十多个空灭火器瓶子,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早来到了现场,热气炙烤人脸,逼着众人退到一边。
“砍,”方向前用灭火器顶着大门,对着跑来的消防员喊道,“用斧头砍。”
消防员看到一条铁索,举着斧头,一阵劈砍。
中队长跑来,命令道:
“无关人员后退,后退。”
大门砍开了。
值班室烧塌了,槐树已成焦木,皮卡车停在院当中,车身冒出火焰,热浪伴着胶皮味,极是刺鼻,对面房屋的门窗里火舌四蹿,唯有停尸间还未着火。
救火车到了,现场更是忙乱。
方向前提着灭火器,要往里冲,中队长赶紧上前,把他推到沟壑边,地上有灭火器瓶子,方向前一脚踏上,哎呀一声,人跌入沟里。
曲直站在沟边往下看,有七八米深。方向前挣扎着,起身,又倒下。一个消防员赶过来,坐到雪地上,利索地滑到了沟底。
“方哥,”曲直顺着坡势,慢慢往下滑,“没事儿吧?”
“没事儿。”
方向前嘴里说没事儿,可就是站不起来。曲直滑到沟底,帮着消防员搀扶方向前。
“先别动,”一个医生下来了,蹲下身体,摸着方向前脚踝,“方院长,你转一转脚,能动吗,疼得厉害吗?”
方向前嘴里呻吟着。
“千万不能动,”医生掏出手机,打开电筒照看脚踝,“骨折了。”
消防员背起方向前,众人合力,连推带拉,把方向前带上地面。
“担架,”胡小缇急得四下看,“赶紧去找担架。”
换来一个矮壮的消防员,蹲下身,背起方向前,众人一旁搀扶,快步往医院走。
回头看时,东方已见初曙,几条水龙喷射,浓烟夹裹水汽,蒸腾而起。
***
曲直、胡小缇拎着早餐,推开病房门。
方向前躺在病床上,右腿打着石膏,吊在固定架上,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围在四周。
副院长名叫关潇潇,圆脸,年纪与方向前相仿,说道:
“老方,你别操心了,我刚从现场回来,警察正在调查呢,过一会儿,我再去一趟。”
胡小缇、曲直挤到床前。
“我这腿,”方向前接过早点,放在床头桌上,勉强笑着,“一、两个月是动不了了。”
关潇潇伸出手,弹得石膏模子砰砰响,说道:
“就你这情况,躺三个月吧。”
胡小缇把关潇潇带到一边,问道:
“严重不?”
“取出两块碎骨,”关潇潇用手比划着,大约有玉米粒大小,“一个月内,绝对不能下地,慢慢恢复吧……”
曲直退到门口,一回身,见有人走来。
这人是李老婆子,她穿着一件特大号矿工棉服,像是披了一床棉被,手里拄着一根木拐棍,戳着地板橐橐作响,嘟囔着:
“让我进去。”
李老婆子弓着身体,头比屁股早一步进入病房,大声嚷着:
“都让开,我瞅瞅。”
众人散开了。
李老婆子摇摇摆摆走到床前,小眼睛眨着,说道:
“给你鞠个躬。”
方向前想要阻拦她,却起不来身。
“你是好人,亏了你收留他,”李老婆子两手拄着拐杖,老腰微微颤了颤,嘴角挂着白花花的口水,“死了好,省得再遭罪。”
李老婆子掀开大衣,露出提包,拉开后,露出一捆捆现金,上面有一张纸,纸上字迹歪扭:
“妈,你吃好喝好,别打麻将。我走了,骨灰撒到地里算了。”
方向前正要问,李老婆子又说:
“我打了一宿麻将,天亮了,才看到这提包。我数了数,这钱一共十四万,都是他伺候死人挣下的,医院房子烧了,该赔,我寻思,赔十万吧,剩下来四万,咱俩对半劈,我两万,你两万。”
方向前拽住李老婆子,说道:
“大娘,这钱你都留着。”
李老婆子面目威严,拐杖抬起来,敲打着地板,喊着:
“你要是不要?”
“我不要,你拿回去,养老用。”
李老婆子拎着提包,到了窗前,掏出一沓钱,撕开封线,推开窗户,用力一扔,寒风倒灌,一大半飘进来,落了一地。众人围上去,急忙拦住。李老婆子用拐杖敲打众人腿,问道:
“你们干啥?我的钱,我想咋地就咋地,都给它扔了。”
方向前说道:
“大娘,你来,咱们商量。”
“不商量!”
“大娘,你来,听我说话。大家都散了,赶紧忙去吧。”
李老婆子见方向前要起身,这才转回身,站在床头。
“还热着呢,”方向前打开饭盒,递给李老婆子,“老人家,你先吃。”
李老婆子接过饭盒,拿起勺子,舀着热汤,吹了一口热气,先呷了一口,试了试温度,她也不考虑方向前是否嫌弃,把勺子递到方向前嘴边,方向前丝毫没有犹豫,张嘴喝下,李老婆子一勺汤、一口饭喂着。
众人散去,曲直站在墙角,看着方向前身体放松下来,靠在床上,眼中露出难得一见的柔软,往常那个表情刻板、不苟言笑的方向前似乎从躯体里抽身退离了。
“大娘,你也吃。”
“盐少了,没味,谁做的?”李老婆子大口吃下两个馄饨,一边啪叽着嘴,一边埋怨,“你吃,我吃不惯。”
“大娘,十万块钱,我代表医院收下,就算是捐款。其余的四万,你拿回去,事儿就这么定了,”方向前喝下一口汤,“你等一会儿,配合一下警方,”又对关潇潇说道,“你辛苦一下,把警察请过来,别让大娘来回折腾了。”
***
曲直、胡小缇从医院出来。
“咱俩去一趟办公楼,你把车开回来,平常我也不用,你开吧,”胡小缇站住脚,“你和姐说实话,有离婚的想法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于薏薏在气头上呢,态度很坚决,就两个字——离婚。你和那个女人认识多久了?”
“没多久。”
“没多久是多久,和她有感情吗?”
“没有。”
胡小缇瞪了曲直一眼,说道:
“千万别再和她联系了。先拖着吧,总得让于薏薏把气儿消了。”
想到Emma,曲直只觉得是一场梦,是一个幻觉,那么轻易就发生了,又那么轻易结束了。
办公大楼就在不远处,一共五层,楼顶上加固了一圈槽钢。又往前走,看到楼体上有一道道凿痕,依稀可见“抓革命,促生产;促工作,促战备”的字样。
“我记得小时候,”胡小缇指着大楼,“墙上满满贴得都是大字报,一下雨,遍地都是墨汁。”
两辆防爆警车疾驶开过,转弯后,进入办公大楼停车场。
“唉,”胡小缇叹息着,“又来了。”
“怎么了?”
转过弯,一群人拥堵在办公楼前。
“癌症村的老百姓,每年都来闹,”胡小缇说道,“今年闹得最凶,每个月都来三五趟。”
曲直想起来,尾矿坝重金属泄漏,污染了地下水,十九弯河的两岸污染尤为严重,庄稼长不成样,井水有怪味,不少村民患了癌症。
挤进人群,到了大楼前。
台阶上站着一队警察,台阶下站在几百号村民,双方对峙,气氛不算紧张,大家都是老相识了。
“老廖,你回头瞅瞅,特警来了,他们可不跟你客气,”一个警察说道,“你们回吧,今天大年三十,咱都该歇一歇,过完年再说,行不行?”
老廖是闹事老百姓的头儿,站在人群中央,穿着一件矿工棉服,袖口露出棉花,大约六十来岁,脸色暗黄,鼻子狭长,刀刃一般,猛地,细胳膊竖在空中,大喊道:
“拉横幅,喊口号!”
人群耸动起来,横幅拉开了,几百人齐声喊道:
“还我生命,赔偿损失。划拨土地,建立药厂。”
曲直、胡小缇赶紧进了大门。
老廖一把推开警察,伸手把“千岭山铝锌矿业集团公司”的牌子摘了下来,摔到了地上,老百姓们围上来,一通乱踩。
“老廖,你打砸抢,来真的呀?”警察也不慌张,拍着老廖肩膀,“我看你呀,还想被拘十五天。行,你闹,闹吧。”
防爆警车冲下一队警察,胸前挂着微型三八式步枪。
“抓吧,”老廖带头往楼里冲,“老子在牢里过年了!”
老百姓一见特警执枪而来,群情激奋,手挽着手,开始冲击大楼。嘭、嘭、嘭,有人用石头砸三楼董事长办公室的窗户。
胡小缇拉着曲直,顺着楼梯往上跑。
老廖冲进大门,他可没料到,里面还埋伏着一队警察,直接把他摁倒在地,戴上了铐子。
警察、特警撤进大楼,关上门,守住了入口。
曲直、胡小缇快步上到三楼,走廊站了几人,中间是集团董事长,正举着电话,大声求援:
“快,多派点人,顶不住了。”
向左转,进入工会文体部办公室,到窗前一看,老百姓捡起石头,纷纷往楼上砸。
“老百姓拉得横幅很奇怪,”曲直问道,“上面写着划拨土地、建立药厂到底什么意思?”
“哦,老廖的儿子有一项药物专利发明,是生产麻醉药的,药厂生产线的投资也拉来了,好像是石家庄药业集团给投资。”
“老廖私心挺重呀。”
“不是、不是,老廖把股权给老百姓们平分了。”
“土地的问题,集团公司说了不算吧?”
“就等省里下文件了,估计差不多了。”
“我记得,闹了好多年了,怎么迟迟就不解决呢?”
胡小缇回身坐下,说道:
“怎么解决?原来呀,老百姓只是要现金赔偿,去年又变了,干脆要土地。让我说,现在时机正好,可以一揽子解决问题,不留后患。单纯给现金赔偿,那不是办法。六年前,老百姓去省里告状,游行示威,上面领导发话了,酌情补偿,给老百姓一个说法。后来,成立了工作组,省长挂了个组长的虚名头,县委书记、集团董事长当副组长。可没想到,患癌症的人数太多。”
曲直见胡小缇停下来,不想往下说,便着急问道:
“然后呢?”
“你别出去乱说。当时,工作组一共四个人,具体干活的就是方向前一个人,他先给十九弯河的村民体检,血清送到省里检验,核查结果出来了,患癌率31%。方向前跟我说,尾矿坝就在1000矿和1100矿上游,污染肯定比下面的村子还严重。随后,他把地下水也采了样,送到省里检测,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检验结果保密,董事长也不知情。这还用说嘛,肯定是问题严重。”
“1000矿、1100矿不是早都关停了吗?”曲直察觉问题严重,“职工家属算起来有几万人吧?”
“六万多人,全都分流了。广西苹果铝、山东锌矿多一些,渡津县铝厂也不少,”胡小缇说道,“方向前往省里跑了几趟,上面同意了,让他对两矿人员的血液样本进行随机采集。但是,有前提,必须保密。省三院配合他工作,忙乎了几年,直到去年,工作才停下来,可检验结果,方向前还是不知道。他悄悄告诉我,现在,尾矿坝渗漏得更严重了,全县的地下水重金属都超标。”
“县里不找你们麻烦?”
“哼!阳鑫集团不是有个阳极泥厂嘛,它每年往尾矿坝倒多少矿渣?凭什么找我们麻烦,他们厂的股东,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,都在捞钱,谁管老百姓的死活。”
嘭,枪响了。
二人急到窗口,往下看。
老百姓吓傻了,呆立原地,再不敢往前冲了,特警们押着老廖,穿过人群,往警车去。
不远处,一株大杨树孤零零地站着,树上有个破败鸟窝,枯木锐枝,四面透风,风再大一点,它就散架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