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图治兴启全盛日,重色终却长恨歌。”渔阳鼙鼓惊碎了明皇华梦,一时雄藩并起。大唐帝国的斜阳玉晖,独给胡风苍劲的河朔,涂上一抹鸿纷异色。光阴融蚀了一个个枭雄背影,唯余雄霸轩峻的风物,穿越漫卷风烟,犹自兴象标拔。“风动碑”“五礼碑”……一个个彰显个性的巨无霸,让人触目兴叹。
保定市曲阳县田庄村,一座至今发现的考古发掘中最大的唐代砖石陵墓建筑,勾起人们无限的追忆与沉思。墓主其谁?军事怪才李左车的传说、“大燕皇帝”安禄山的猜想,波谲云诡。肆踞风水宝地的“地下宫殿”,到底有着怎样的魅力和价值?
田庄大墓位置和环境。 张春长供图
颠覆传说
就在上个世纪,大墓“陵圪垯”前还立有一块石碑,刻着“汉广武君李左车之墓”。李左车就是京剧《霸王别姬》中巧使反间计、十面埋伏困住霸王项羽的那个传奇谋士。《史记》对其事迹的记载异常精彩,而遗憾的是,未提到他终归何处。这大墓果真是他的陵墓吗?
这是一座神秘玄宫。它临流负山、风淳土厚,山势左青龙、右白虎、前朱雀、后玄武,正是郭璞《葬书》言说的佳城之区。古人认为营葬选址关系生者的安危荣辱,因此陵墓修筑受到生前墓主与继承人的共同重视。
那么,当年怎样的一个不凡人物,选中了这里?
就在上个世纪,大墓“陵圪垯”前还立有一块石碑,刻着“汉广武君李左车之墓”。李左车就是京剧《霸王别姬》中巧使反间计、十面埋伏困住霸王项羽的那个传奇谋士,他的名言“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;愚者千虑,必有一得”,闪耀着智慧的光芒。“败军之将,不可以言勇”,作为失利将军的谦词,也广为流传。
《史记》对其事迹的记载异常精彩,而遗憾的是,未提到他终归何处。这大墓果真是他的陵墓吗?民间出于崇拜,提出种种猜测,李左车因此成了智慧的集成者,甚至摇身变为活跃在民间的神仙。有关其家乡、墓地的传说数不胜数,在山西、山东、河南,尤其是在河北一带广为流传。如果确定了李左车生卒之地,在文学史上可能会寂寞很多,而在考古学上,却无疑将是一个具有轰动效应的重磅发现!
墓前那块石碑让人难以释怀。麃孝禹碑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墓前石碑,立于西汉后期的河平三年(公元前26年),号称“汉碑之祖”。李左车是秦汉之际的人物,如果他的墓前存在刻有文字的当年墓碑,那将是改写“汉碑之祖”历史记录的事件。
细读《曲阳县志》,墓碑是明代万历年间知县许东周所立,而碑文并无实据。墓砖的绳纹特征显示其非西汉之物,而指向魏晋以来的中古之时。盗洞中显露一个汉白玉宝装莲瓣“须弥座”,这是自六朝以后随着佛教兴盛而出现于中国的元素,显然不会早到李左车生活的汉代初年。
墓主绝对不是李左车!从环境、规模、等级来说,它很可能是一个更为重要的历史人物,或许会揭开另一段无比精彩的历史。
田庄大墓局部俯视。张春长供图
狂僭臣极
田庄大墓从门到物大量饰金。汉白玉椁和须弥座,镂金铺翠,纵是勋臣贵戚非经皇帝特许也不得使用。历史不是传奇。李左车只是汉初谋士,无法无天的豪横大墓,无疑应该属于一位集军政财权于一身的霸主。
墓南悠悠神道,石像生列队踞守。十丈长、两丈宽的墓道坡底,乌头门双柱耸立,乃官宦世家标榜功勋的阀阅之制。门外两壁画有仪卫,这在河北同期墓葬壁画中属首次发现,人物活灵活现,佩持箭筒、弓囊、横刀和仪锽斧,属于“卤簿”,即古代帝王、后妃、太子、王公大臣出行扈从的车驾次第及护卫等,相当于仪仗队,四品以上方可设置,也是等级标志。深深庭院之北,端门高大,不知封住怎样一个飞扬跋扈的灵魂。
穿过七米甬道,两个跨度八米的穹窿墓室前后相连,后室中间坐落汉白玉须弥座和石椁,高近三米,鎏金绘彩。通观全局,乌头门—前庭—端门—前甬道—前室—后甬道—后室构成中轴,左右对称布列两个巨龛和十个侧室。除三重大门和侧室之门采用白石门框,墓室全用砖砌,仿木结构甚至屋顶之瓦皆用砖雕,体现了模数制的应用和曲阳雕刻之乡的传统。
建筑精工,雕梁画栋。一寸玉栏,一斑彩画,拨动古今通感;一个陶片,一块砖瓦,勾起万斛情深。与文物对视,史书中体验不到的震撼直抵心灵:砖构精良,历经千年穹庐不倒;雕艺卓越,寥寥数刀石像即成;信手点画,天宇似的穹顶就布满星辰;下笔风雷,活生生人物脱壁欲出……雄伟规格和奇瑰葬制,颠覆常识,体现出鲜明的个人中心和无拘无束的风格。
从追叹沉浸中醒过神来,猛然发现超级大墓却非帝王规制。采用圆形封土,地面立有柱、虎、羊、人四组石刻,墓室只有前后两进,悖于帝陵制度的前、中、后三室,合于《封氏闻见记》的人臣之墓。但观其规模、石像生、石椁、随葬品,竟无不僭越出位。
封建王朝有各项制度以维护“礼”的秩序,严格规定各级陵墓石雕数量、品种、尺度、距离、顺序等,体现明确政治属性。一般墓中明器“僭越”不易发现而较普遍,但地面石雕却罕有冒险僭越之人。可是,田庄大墓设置石柱石人,这在有唐一代的圆锥体封土墓前尚未见过,唯更高一级的覆斗方上型封土才堪配享。大墓体量之大,迄今发掘的所有中古皇室和王公之墓都无出其右。开元二年(714年)《禁厚葬制》规定送终之具不能装饰金银,而田庄大墓从门到物大量饰金。汉白玉椁和须弥座,镂金铺翠,纵是勋臣贵戚非经皇帝特许也不得使用。
历史不是传奇。李左车只是汉初谋士,无法无天的豪横大墓,无疑应该属于一位集军政财权于一身的霸主。
仪卫壁画。张春长供图
大唐流韵
田庄大墓墓道尽头的端门之外,高高墙壁围成一个长方形空间,无疑是墓主人生前府邸中庭院的缩影,慢道、门台、红色影作的廊庑等,还有两枚钱币,提供了它断代为中晚唐的强力证据。
因文字缺失,辨析时代唯从建筑和文物入手。
庭院那年旧时光。古人崇信灵魂不灭,他们认真营造的墓室,就是人间世界的写照,涵映出“事死如生,事亡如存”的观念。尤其汉唐时代,帝王将相的陵墓,从形制和人畜俑群,已然将官僚机构和官僚制度全盘搬到地下世界,有些墓葬连浴室、厕所都一应俱全,鲜活地诠释着这种观念。魏晋南北朝直迄隋唐,历代更迭,墓葬形制有所不同,而模拟府邸的意味却一直存在,唐高宗武周时期墓葬壁画,更是鲜明反映出宅院化的充分发展。
田庄大墓墓道尽头的端门之外,高高墙壁围成一个长方形空间,无疑是墓主人生前府邸中庭院的缩影,慢道、门台、红色影作的廊庑,提供了强力证据。北朝时期以来,以墓道“天井”表示院落、以数量体现等级,这种象征意义随时间推移而渐渐变化,只在墓道尽端保留一个天井,且更多凸显庭院的具象面貌。这种变化至少隋代已有苗头,多见于唐代,并深深影响到辽代中期以前的墓葬。这提供了断代参考。
两枚钱币界上限。开元通宝在唐武德四年(621年)始铸,一两十钱,开启了现代货币十进制的先河。唐代开元通宝有明显演变规律。鎏金开元通宝,盛唐始铸,而中唐流行。墓中一枚鎏金开元通宝钱文显示中唐特征。另有一枚乾元重宝,始铸于乾元元年(758年),这个节点特殊性在于:恰为安史之乱——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。
史学家通常以安史之乱(755年—763年)把唐代分为前后两期,另有依据唐诗发展的四分法:初唐(618年—712年)、盛唐(713年—755年)、中唐(756年—824年)、晚唐(825年—907年)。两枚钱币界定了大墓的时代上限:公元758年,不早于中唐。而其下限,又迄于何时?
斗栱瓦当说流年。田庄大墓斗栱为“单斗只替”“把头绞项作”和“斗口跳”,形态简单而原始。北魏宋绍祖石椁有“把头绞项作”;“斗口跳”流行于唐代前期砖石塔上,五代初年晋王李克用墓尚可见到。而五代后期及至宋金河北地区墓葬和古塔,斗栱日趋复杂,上述三类低等建筑斗栱消失殆尽。等级崇高的田庄大墓,采用极其低等的原始斗栱,应是时代较早的反映,其时段约在:唐—五代。
莲花纹瓦当又可将时代下限提前。瓦当纹饰从内而外由当心、主题、外饰、间饰、边廓组成。间饰即在莲瓣外侧增饰卷叶纹幻化的三角和钉纹。莲花纹瓦当北魏开始流行,唐代兴盛,唐末衰退,至宋代莲花纹更像菊瓣纹。田庄大墓瓦当类型多变,当心以乳丁为主,莲瓣流行八、十、十二瓣,时见多瓣,演变时段处于中晚唐。另外其他方面,比如墓室门口长宽比例近于1∶1,也是唐代特征。
大墓时代下限似在唐代以内,壁画为此做出了新的注解。
壁画影作唐时风。田庄大墓仪卫所戴幞头,与五代初期李克用墓浮雕“仪仗图”“出行图”、李茂贞墓砖雕人物显著不同,而与公元706年初唐章怀太子和懿德太子墓极为相似。人物队形、相貌、服饰、佩器等也与后二者几无二致,具有盛唐甚或初唐特点。公元740年杨思勖墓描金石雕武士俑,幞头、圆领袍衫及穿着方式、鱼鳞纹弓囊,皆与田庄大墓一模一样。而距田庄大墓距离很近的五代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墓,墓道未见壁画,墓室壁画家居生活,不似田庄大墓武备氛围那样浓厚,二者内容与风格相差甚远。宋初成德节度使韩令坤墓可作时代标杆,田庄大墓与之等级相当,但规模、仪卫体貌和佩器大异其趣,深目高鼻,络腮长髯,呈现胡人特征,非常符合中晚唐河朔地区的格局。
唐墓最早建筑壁画出于公元631年李寿墓。直到开元年间,以影作木构贯穿全墓并作为界格,非常普遍,且廊柱、斗栱、双层阑额等木构细部也较具体,此后逐渐简化,而屏风画增多,并以条幅边框取代廊柱界格,影作木构的画面显著压缩、斗栱简略减省。田庄大墓影作仅见倚柱和阑额,配以砖雕斗栱,恰是中晚唐特征。
鳞鳞珍宝指中唐。黄金和白玉交相辉映的罕见珍品“玉臂环”,同于建中四年(783年)埋藏的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品,提供了断定中唐的类型学例证。墓中清理出泥塑骑马鼓吹俑队,还有鎏金铜锁、甲叶、金丝、玉片、松石,映现出风行中唐的奢华工艺——金镶玉、金筐宝钿,尤其“贵族高定奢侈品”金银平脱,因太奢华而在中唐被肃宗、代宗双双禁止,至宋已是绝唱。
汉白玉武官俑。张春长供图
谁主沉浮
历史就像一条河,时而改道,时而断流,还不断跳进淘气的孩子,搅得泥沙翻滚,走向无法推演,田庄大墓正试图打开一道史河峡口……
梳理史料列出墓主人的候选名单:安禄山、李宝臣、张孝忠、王处存、王都等。尤以前两人概率最大又难以取舍。
离墓最近的大村北养马,安姓居多,河北地区是安禄山后方大本营,由其假子李宝臣镇守,所以抹去安氏犹需斟酌。但这无碍以开放心态审视另一可能:李宝臣也是一代枭雄,是首任成德节度使。治所恒州,即今正定。
考察陵墓距离政权中心的例证:唐太宗昭陵离长安60余公里;高宗和武则天乾陵距长安70多公里;五代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墓离定州40余公里;清代东陵和西陵离故宫都不下100公里。李宝臣占有七州之地,而田庄大墓在其腹地,南距正定仅43公里。独霸一方的李宝臣以此作为百年吉地再正常不过。
仪卫最能充分展示权势威仪,从初唐到盛唐、中唐,壁画仪仗图内容渐趋简单,比例逐渐缩小,内府婢仆不断增多。除时代风尚变化之因,其内容特点与墓主身份亦有很大关系。田庄大墓仪卫图十分符合李宝臣(718年—781年)的时代和身份。
田庄大墓建筑和文物,犹且风行盛唐器韵,强烈散发中唐气息,全然别于宋初风格。凤毛麟角的五代元素均是唐代既有。因而,田庄大墓时代应在中晚唐(758年—907年),而以中唐最合(758年—824年)。倘若非要说个墓主,抖胆预言:不是安禄山,就是李宝臣。
田庄大墓是时光布下的谜。像一颗传统风水哲学化育的沧海遗珠,闪耀在逸出太行的山河之间,营葬选址大有可观。破案一样的寻证之路,令人沉迷上瘾。曾几何时,平地起丘封,而千年之后又成桑田。岁月悠悠,风云万变。真相好似缤纷落英,穿越长长史河,飘沦流转,别成一番错落风景。极高权势造就的非凡大墓,蕴藏历史、艺术、科学三大价值,还兼备独特性、珍奇性、观赏性三大特点。但它绝非增添一个茶余饭后的史学掌故。今天发掘废墟,是为了未来不再产生废墟。
这座巨藏是迄今全国发掘最大的砖构之墓。无论墓主其谁,只会为其独有千秋的价值增色。它是砖石唐构的杰出代表,建筑模数的稀世标本,地负海涵的文化宝库。现存唐代建筑凤毛麟角,田庄大墓尤为难得。考古除了还原真相,还可从政治板块构造的视角,使唐代政治史和民族史研究的细节支撑,变得丰富立体,并繁生文化融合等更大的学术选题。
历史就像一条河,时而改道,时而断流,还不断跳进淘气的孩子,搅得泥沙翻滚,走向无法推演,田庄大墓正试图打开一道史河峡口……建筑、雕塑、陶瓷、金玉、绘画分明就是惊艳绝伦的浪花,映照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豪逸气魄和恣肆趣寄,诠释着出类拔萃的“工匠精神”。那是天然性情与艺术特质的恣意倾泻,那是人类创造力的尽情喷发,蕴含其中的精神、胸怀和自信,在中华文化的根脉上,茂育出更加壮美的花朵。 (张春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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